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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饭后我们在白亮的电灯光下一直干到十一点，才把最后一件衣服熨完，扔给包装组。那是个炎热的夜，有个烧得热汽腾腾的熨斗炉子在身边，虽然大开着窗户，大烫车间仍然是个锅炉。我和刘两人脱得只剩下了短裤，光着膀子仍然大汗淋漓，喘不过气来，进了宿舍我为自己的疲劳感到意外，忘了已经连续站着干了十四个小时。我把闹钟定在六点，再倒回来算到一点。我可以一直读书到一点。蹬掉鞋，让肿胀的脚舒服一点，拿起书在床边坐下。我打开了日汉大词典，接着昨天中断的地方读下去。第一段就读得很吃力，回过头来又读。。。。然后醒了过来，感到僵直的肌肉生疼，从窗口吹进的风刮得有了凉意。一看钟，指着两点。 星期二是同样的连续不断的苦工。刘干活的速度赢得了我的赞赏。他一个人抵得上十二个魔鬼。他干劲十足，标准很高。在漫长的一天里他每分钟都在为节约时间而奋斗。他集中注意力干活，集中注意力节省时间。我向刘指出用五个动作才完成的活儿可以三个动作完成，或是三个动作才完成的活儿可以两个动作完成。“消灭多余动作，”刘是个好工人，又灵巧又麻利，自负的是从不让别人做他那份工作，也从不让别人超过他。结果是他也同样专心致志集中力量干起活来。我一给他传授窍门和点子他就急忙学。他“压平”领子和袖口，以免在熨烫时产生气泡。他做得很快，受到我的赞美。我们手边总有活干，从不空闲。刘一不等待二不纠缠，一件接一件流水般地干着。我们用一个收拢动作挽起衬衫，让袖口、领子、肩头和胸脯伸出在握成圆形的右手之外，这时左手捞起衬衫下半截。
我宁可在热带干活，也不愿烫衣服。”我笑着说。 “不烫衣服我就没活干了，”刘郑重其事地说，“我除了烫衣服什么都不会。” “可你衣服烫得挺好”
上好闹钟，坐到桌边，打开了日汉大词典。第一段没读完，一行行的字已模糊成了一片，我打起了盹。我走来走去，用拳头捶脑袋，仍征服不了沉重的睡意。把书支在面前，用手指搓着眼皮，可睁着眼睛依旧睡着了、只好认输，晕晕忽忽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。睡了七个小时，睡得很沉。被闹钟惊醒后还觉得睡意未消。 星期四晚上刘气坏了。一大车外发衣服送了过来。 “我不干了，”刘宣布，“受不了这种窝囊气。我要给他扔下走掉。我们整周整周像奴隶一样干活儿，争分夺秒，他们却给我们送外发的衣服来。“我们今天晚上还是干吧，”过了一会儿他说，推翻了刚才的意见，向命运投降了。那天晚上没有读书。奇怪的是，也并不想看。已不感兴趣。太疲劳，太厌倦，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。一个下午跟刘“消灭”了两百件白衬衫。刘使用压力熨斗。那东西是个钩在一条钢筋上的熨斗，由钢筋提供压力。他用这东西熨烫了衬肩、袖口和领圈，使领圈跟袖口形成直角，再把胸口烫出光泽。他迅速熨完了这几处立即把衬衫扔到衣架上，这活儿一小时一小时地高速干下去非常累人。巨大的锅炉怒吼着，从通红烧到白炽。熨斗在潮湿的垫布上运行，送出一团团的水汽。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惊讶。全部意识都用到了工作上。头和手不停地运动着，变成了一部智能机器，把作为人的一切都集中到提供那种智能上去了。脑子里再也装不下宇宙和宇宙间的重大问题了。那广阔巨大的心灵走廊全关闭了。被封锁了起来，像个隐士。灵魂的回音室狭小得如一座锥形的塔，指挥着胳膊和肩肌、十个灵巧的指头、和熨斗，沿着雾气腾腾的道路迅跑，做大刀阔斧的挥动。挥动的次数不多不少，而且恰到好处，决不过火，只沿着无穷无尽的两袖、两腰、后背、后摆急跑，然后把熨烫完的衬衫甩到衣架上，还不让它打皱。而那匆忙的灵魂在扔出这一件的同时已经在向另一件衬衫伸了过去。我们就像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干着，而车间外的整个世界则正让太阳晒得发昏——这间温度过高的车间里可没有人发昏。 这是地狱，是么？”刘有一次说。我点点头，却也感到一阵温怒。是地狱，自不待言，还用说。我们俩干活儿时不说话，说话会打乱步伐。这回一说话就乱了。让刘的熨斗错过了一个动作，多做了两个动作才赶上节拍
“我就是忍不住，”刘解释说，“一到星期天晚上非喝酒不可。”又一周过去了。每天晚上都要在电灯光下苦战，直到里期天下午六点才结束。这时刘又品尝到了他已经凋萎的胜利的滋味。然后又信步走向酒馆，去寻找忘却。星期天跟以前一样：躺宿舍床上看日汉大词典，一躺许多个小时，什么都不做，什么都不想。当我们在雾气腾腾热得冒泡的环境里来回地挥舞着沉重的熨斗，熨烫着衣物时，真觉得是个梦。一会儿之后，或是一千年之后，是会醒过来的。 星期天下午六点，空虚的胜利终于到来 。我看我还是去喝一杯啤酒吧，”刘说，口气古怪、单调，说明到周末他已经累垮了。不是用酒，而是用干活。酒不是原因，而是结果。酒无可避免地紧随着苦活儿，正如黑夜紧随着白天。 |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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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1-22 19:00:3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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